趙燕菁： 中國經濟和經濟學，亟需一場債務端革命
趙燕菁2024-02-28云阿云智庫•財政金融
導讀：在超越英國前，美國也長期奉行孤立主義政策，由于漢密爾頓解決了債務端約束問題，美國并沒有因為孤立而衰落�，F(xiàn)在，32個發(fā)達國家總人口也只有10.8億人，不到中國總人口的77%。一旦中國解決了債務端的問題，14億人的市場肯定會超過主要發(fā)達國家的市場。屆時，誰與中國脫鉤就是與世界脫鉤，就是“閉關鎖國”。
來源：觀察者網(wǎng)
趙燕菁 | 廈門大學教授，中國城市規(guī)劃學會副理事長
【文/趙燕菁】
引言
作為世界工廠，中國始終長于創(chuàng)造供給，卻短于創(chuàng)造需求。供給側也一直是中國產業(yè)政策研究的焦點。現(xiàn)在能難倒中國制造的門類已所剩無幾，但對如何創(chuàng)造需求，我們差不多仍是一無所知。
雖然早在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后，擴大內需就已取代增加供給成為國家重要的宏觀經濟目標，但這些年過去，它卻仍只是一個目標，我們始終無法通過將其政策化。
需求創(chuàng)造之所以沒能進入中國的產業(yè)政策的核心，關鍵在于我們對需求的生成機制缺少深刻的理解，除非我們能需求產生的黑箱，否則，中國的產業(yè)政策在面對需求不足時，依然會手足無措，甚至會做出錯誤決策，從而引發(fā)意料之外的大衰退。
為縮短進度條，先給出我的結論：在現(xiàn)代經濟里，需求是由宏觀債務決定的——在供過于求的經濟里，是債務端（需求側），而不是資產端（供給側）決定了經濟是增長還是衰退。
任何一個新的觀點，實際上都要在同已經被接受的認知（也就是“常識”）競爭——這些“常識”的力量并不來自個別結論的對錯，而在于這些“常識”已經被體系化。只要沒有替代的認知體系，即使每次結論都能被證偽，決策者下次還會按照既定的認知做出同樣的錯誤決策。
為了讓決策者理解并接受“反常識”的觀點，其邏輯框架就必須高度簡化——至少要比經濟現(xiàn)象本身更簡化。這個框架不僅要在“就業(yè)”“貨幣”“增長”等宏觀變量之間建立起聯(lián)動關系，還要盡量排除“技術進步”“經濟制度”等微觀變量的擾動。
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由于在不同維度上討論可能帶來的認知混亂。我的辦法就是將微觀的會計學工具——資產負債表——發(fā)展為一個宏觀經濟分析框架，并依托這一框架，對當下亟待解決的問題進行解釋，做出判斷，給出建議。
一、債務端約束的經濟
資產負債表（balance sheet或statement of assets and liabilities）是會計學三大報表里最基礎的一個。如果把經濟定義為無數(shù)資產負債表的集合，微觀的會計框架就可以用于描述宏觀經濟。經濟增長就是總資產負債表擴張，經濟衰退就是總資產負債表收縮。根據(jù)會計規(guī)則，資產端和債務端必須相等，這也是宏觀會計最核心的恒等式。也正是恒等式，使得我們得以建立起宏觀經濟變量之間的聯(lián)動關系。
一個國家的宏觀資產負債表也由債務（liabilities）端和資產（assets）端兩部分組成：其中，“債務端”表示的是“錢從哪里來”主要包括兩項：負債（liability，別人的錢）主要以銀行借貸為主的債權融資，以及權益（equity，自己的錢）主要由股票、債券和房地產構成的權益融資；“資產端”表示的是“錢到哪里去”，也可以分成兩項：固定資產（fixed asset）和流動資產（current asset）。其中流動資產項（current asset）對應的是銀行儲蓄（saving），固定資產項（fixed asset）對應的是全社會的總消費。一個簡化的宏觀資產負債表如表1所示。
在宏觀資產負債表里，債務端是流動性的創(chuàng)造者。其中銀行貸款創(chuàng)造的負債的流動性最好，構成狹義貨幣（Ma）；資本市場（股/債/房）等創(chuàng)造的負債具有次級流動性，其也為貨幣的創(chuàng)造提供抵押品（mortgage）或“信用”（credit），由此生成的貨幣，相當于廣義貨幣（Mb）。
真正進入流通的是狹義貨幣（Ma），稱為通貨（Currency），通貨中的一部分以流動資產形態(tài)成為儲蓄（Cα），一部分通過購買固定資產轉化為消費（Cβ），宏觀資產負債表與貨幣的對應關系如表2所示。不論貨幣的乘數(shù)多高、M2的余額多大，我們只需盯緊銀行在“買什么”“買多少”，就可以知道有多少貨幣（Money）進入流通成為通貨（Currency）。
從表2可以看出，儲蓄不是貨幣的來源而是結果。是銀行信貸創(chuàng)造了儲蓄，而不是儲蓄創(chuàng)造了信貸。儲蓄的多少首先取決于銀行信貸（Ma）的多少，然后取決于用于“投資-消費”的貨幣多少。而“銀行信貸”則取決于社會總信用（Mb，房/股/債/國際硬通貨（比如能源、高科技））的創(chuàng)造，“儲蓄-消費”比例取決于存貸款的真實利率——若利率低，社會傾向于花錢（也就是消費Cβ），若利率高，則社會傾向于存錢（也就是儲蓄Cα）。
在宏觀資產負債表里，債務端乃是形成消費的“總開關”。沒有強大的流動性創(chuàng)造，就不可能有強大的內部需求。如果把資產端視作“供給側”，相應地債務端就是“需求側”。供給側和需求側分析與資產負債表的關系如表2所示。
將債務端與消費掛鉤，對于公共政策制定者理解需求形成至關重要。當一個政策目的是“擴大內需”時，其經濟含義實際就是要擴大債務端；而一旦出臺“去杠桿”“去債務”“去泡沫”等打壓資本市場（房市、股市、債市、期市）的政策，就意味著壓縮需求、抑制消費。因為擴大“內需”的載體——貨幣——乃是通過債務端創(chuàng)造出來的。
長期以來，消費一直是產業(yè)政策研究的盲區(qū)。所有人都知道消費重要，但卻不知道如何通過政策影響消費。
很多宏觀政策制定者都在根據(jù)微觀“常識”來理解宏觀債務，認為債務增加會抑制市場主體的消費，由此產生的“債務恐懼”和“債務厭惡”，會在錯誤的方向影響宏觀政策的制定。
而一旦理解了現(xiàn)代信用貨幣的生成機制，就可以建立起債務端和消費之間的聯(lián)系，理解債務在宏觀需求創(chuàng)造中的決定性作用。在宏觀政策制定者的“儀表盤”上正確顯示“需求”至關重要，它使決策者可以通過觀察債務端的漲落預判需求的漲落，進而避免產業(yè)政策對消費造成“誤傷”。
會計恒等式要求資產負債表的兩端是平衡的，但潛在的資產端和潛在的債務端不會正好相等，此時，資產負債表的上限取決于較短的一端。這也意味著，是資產負債表中較短的一端，決定了經濟是增長還是衰退，而較長的一端則會出現(xiàn)無效的經濟冗余。資產端與債務端的落差，就是宏觀經濟學里的“潛在的增長力”（potential growth）。
宏觀經濟管理的核心，就是判斷一個經濟的增長到底是存在資產端約束還是債務端約束。產業(yè)政策就是要通過擴張資產負債表較短的一端，釋放潛在的增長力，因此，所有的宏觀政策都應指向資產負債表的約束端。
具體而言，如果一個經濟的增長存在債務端約束（比如中國），任何資產端的激勵不僅無益，反而有害；反之，如果一個經濟的增長是存在資產端約束（比如美國），繼續(xù)擴大債務端，也只會加大經濟風險。
但看債務端似乎可以不斷擴張，但如果資產端達到其上限后，資產負債表擴張也將隨之停止。資產端的上限就是勞動總量，勞動總量是勞動力總量和勞動生產率的乘積。在短期將勞動生產率視為恒定的條件下，經濟規(guī)模的上限就是簡單地由人口總數(shù)決定。如果我們把資產端和“勞動”對應，那么債務端就相當于“資本”。當經濟是債務端約束，一定有大量剩余勞動無法進入貨幣分工；當經濟是資產端約束，債務端繼續(xù)擴張一定要借助外部勞動。
判斷一個經濟的增長是受資產端約束還是債務端約束，一個關鍵指標，就是就業(yè)率——就業(yè)率越高，表明資本越充裕，債務端則不足；反之，失業(yè)率越高，則意味著資本越稀缺，債務端則過剩。
就業(yè)與經濟增長約束的對應關系如圖3所示。就業(yè)率的宏觀含義，就是顯示資產端和債務端之間的落差。二者的落差越大，經濟失衡就越嚴重（但潛在的增長力也就越高）。有了這個簡化的框架，我們就可以用它來對宏觀經濟問題進行一個快速、直觀的診斷。
作為一個發(fā)展中的人口大國，中國經濟一直是典型的債務端約束經濟。改革開放后，首先是中國抓住了發(fā)達國家（特別是美國）債務端外溢的機會，通過招商引資、貿易順差，大規(guī)模借用發(fā)達國家的債務（資本、消費），分得了全球化最大的紅利。
更主要的是，中國通過土地金融，實現(xiàn)了房地產市場的驚人擴張，進而為中國經濟債務端的擴張?zhí)峁┝俗钪饕男庞�。海量的通貨使得中國的剩余勞動迅速減少，城市化水平大幅提高，資產端隨之急速擴張�？梢哉f沒有房地產市場放寬了中國經濟的債務端約束，就不可能有中國經濟的“增長奇跡”。
正所謂“成于斯，毀于斯”，中國經濟當下的問題也是源于債務端的突然收縮。以中國中長期住房貸款的增量為例，近兩年相關數(shù)據(jù)急劇下跌，如圖4所示。表面上看，中國經濟的問題是，技術上被外國“卡脖子”，消費上是居民缺少消費意愿，投資上民營企業(yè)沒有信心……但其背后，這些其實都是由債務端急劇收縮，市場上流動性突然消失導致的。
由于房地產泡沫破裂、地方債到期、股市爆雷，加上中美貿易戰(zhàn)導致外部輸入的債務同步收縮，驟縮的債務端和龐大的資產端形成巨大落差。根據(jù)資產端恒等于債務端的會計規(guī)則，一旦債務端急劇收縮，資產端（也就是實體經濟）也必然同步收縮，以危機的形式對保持與債務端恒等。而且兩端的落差越大，校正越劇烈。
中國如今的資產端規(guī)模是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一旦負債端坍塌，危機的慘烈程度也將是空前的。大規(guī)模的失業(yè)、倒閉、違約和消費降級必將如期而至。此時，資產端的任何改進都不會阻止經濟的衰退。
二、債務端危機的應對
一旦診斷出真正的病因，正確的處方也就呼之欲出了。
中國的經濟衰退絕不是簡單的資產負債表衰退，而是資產負債表中的債務端衰退。中國的產業(yè)政策必須盡快從原來的資產端轉向債務端，從供給側轉向需求側，從實體經濟轉向虛擬經濟。
只要中國經濟的債務端能夠修復，上述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如果修復不了，企業(yè)家生產出再多的爆款產品，科學家發(fā)明出再多高新技術，也不過是在已經“變小的餅”中讓自己多分一點，而不是和大家一起做一個“更大的餅”出來，這時社會和市場的每一個角落都會出現(xiàn)嚴重的“內卷”。
債務端約束的經濟只能通過債務端發(fā)力才能抑制經濟的衰退。債務端由負債（liability）和權益（equity）兩項構成，其中權益項主要由房地產市值、股市市值、債市市值和國際硬通貨（比如能源、高科技）市值構成。從債務端入手制定經濟政策，應當是當下政策制定最主要的關切。為此，我們需要開展以下幾方面的工作：
首先，在房地產市場，要盡快恢復房地產市場的流動性。這是因為在中國資產負債表的債務端，房地產所占權重極大，這和其他國家的資產負債表存在顯著的不同。房地產作為中國金融最底層信用的來源，一旦喪失流動性，將會導致整個經濟的貨幣迅速枯竭，所有通過貨幣分工的合約都會解體。
其次，在股票市場，必須迅速向市場注入流動性。當下中國經濟面臨的危機與此前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彼時中國基礎設施不足，公共投資有大量增量空間，而現(xiàn)在則是城市的很多資產已經出現(xiàn)閑置，有效益的公共投資項目越來越少。這就決定了本次救市資金的主要投向和前兩次不能完全相同——不僅要進入傳統(tǒng)的“鐵公基”，而且要打破“救實體，不救虛擬”的禁忌，直接進入與存量資產對應的資本市場，通過回購，對存量資產的價值進行重估。
第三，在債券市場，銀行債要盡量展期、放緩從市場回收流動性。國債要大規(guī)模入場接替地方債，通過長債換短債、低息換高息，維持地方債的信用和流動性。同時在如果能確保充分控制資本外流的情況下，還應盡可能降息，減少債務成本。由于利息是貼現(xiàn)倍數(shù)的倒數(shù)，利率越低，資本越便宜，資本（股票、房價）就可以獲得更高的市場估值。通過銀行債進入市場的通貨（currency），具有最頂級的流動性。存量社融的劇減一定會觸發(fā)現(xiàn)金流表的危機。
最后，抓住救市窗口。救市如救人，速度快慢的差異，會導致愈后的效果完全不同。當年日本就是因為猶豫不決，導致經濟復蘇緩慢，經濟由此“偏癱”近三十年。以此為鑒，中國此次救市一定要快，要堅決，要無上限地向市場提供流動性。危急時刻，吃藥（投資）已經緩不濟急，此時必須采取靜脈注射——直接向房地產、股市和債市注入流動性——大規(guī)模抄底價值被低估的資產。在資本市場盤活存量資產肯定比需要長時間前期準備才能建設的增量投資速度更快。
在受債務端約束的經濟里，特別是在債務端遠低于資產端的危機下，存在大量閑置資產和勞動，政府大規(guī)模舉債支出帶來的增量稅收會遠大于存在資產端約束時的增量稅收。這意味著債務端危機越嚴重，政府舉債的規(guī)模就可以越大。
宏觀會計中，是“債務端-資產端落差”而不是債務的GDP占比（赤字率）決定了政府合意的債務規(guī)模。當前，中國房地產市場暴跌在債務端形成巨大落差，這也使得中央政府的債務空間變得空前巨大。
需要強調的是，資本市場暴跌恰恰是投放巨額流動性最安全、最有效的機會。各國救市的經驗顯示，此時抄底不僅沒有風險，還會獲得暴利。由于資本市場暴跌，富人和外資已經基本離場，剩下的多是“韭菜”（普通散戶）。如果此時讓養(yǎng)老金、社�；鸫笠�(guī)模抄底低估的優(yōu)質資產并長期持有，就有可能從資本創(chuàng)造的源頭上實現(xiàn)未來的共同富裕。一旦債務端修復，這樣的機會就會消失，通過資本市場救市就應該逐漸退出。
毫無疑問，政府應該是宏觀資產負債表管理的主角。這不僅是因為政府對“整個經濟”負有責任，更是因為現(xiàn)代貨幣是由政府稅收驅動的。只有政府能通過稅收的增加，從救市的投入中“獲益”。主權信用貨幣不是自發(fā)形成的，而是以政府提供的最底層的公共基礎設施的未來收益為抵押品生成的，因此也必須依托這些公共服務未來收益—稅收—的證券化加以實現(xiàn)。理論上，只要稅收足夠高，通過負債創(chuàng)造的貨幣都可以回收，債務就不會違約。
但政府服務的公共屬性，往往會導致收益的漏失。稅收不足，反過來又約束了政府舉債的規(guī)模。表面上，政府可以用本幣購買任何需要的資產，但如果這些資產收益不能覆蓋債務，市場就會通過稀釋所有貨幣持有者財富（也就是通脹）的方式來“償還”。因此，在債務端衰退的周期，政府不僅不應減稅，還應拿出更大份額的稅收作為抵押舉債，通過向市場注入更多的流動性以恢復債務端和資產端的平衡。
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和現(xiàn)在的中國一樣，形成了世界上最強大的資產端，1929年10月29日出現(xiàn)了“黑色星期二”，股市如雪崩般狂跌40%，債務端（股市、債市、房地產）急劇萎縮。超級強大的資產端與斷崖式崩塌的債務端形成了巨大落差。
資產端的強制收縮導致整個經濟大退潮。5000多家銀行倒閉，6萬多家企業(yè)破產，1400多萬人失業(yè)。幾乎在一瞬間，原本極端充裕的金錢消失了。由于人類從未經歷過如此巨大的資產價格墜落，政府一開始的救市無論在規(guī)模還是在速度上都不足以讓債務端恢復到與資產端相匹配的規(guī)模。以前很快就會結束的衰退，這次持續(xù)了長達十年的時間。
二戰(zhàn)爆發(fā)后，以美國為首的各參戰(zhàn)國債務端急劇擴張，美國的財政赤字最高時達到GDP的28%。但由于資產端存量巨大，債務端的快速擴大不僅沒有讓美國像其他參戰(zhàn)國那樣負債累累，反而使美國在一夜之間滿血復活。海量的政府訂單將大量閑置的資產和失業(yè)的勞動力在短時間內動員起來，重新加入市場分工。
戰(zhàn)后的美國不僅沒有像一戰(zhàn)那樣回收債務，反而利用增加的債務推出馬歇爾計劃，美國二戰(zhàn)期間政府的債務率如圖5所示，美國靠此支持了歐洲規(guī)模巨大的戰(zhàn)后重建，遍布全球的美元使美國成為人類歷史上一個空前的強大帝國。
很多人不理解凱恩斯的“挖坑－填坑理論”，其實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就是這一理論的實踐——戰(zhàn)爭摧毀財富是“挖坑”，戰(zhàn)后重建是“填坑”�！巴诳樱羁印蔽⒂^上看是毫無意義的經濟行為，但在宏觀上卻創(chuàng)造了當時最緊缺的貨幣。從微觀上看，為戰(zhàn)爭服務的所有生產都在摧毀財富，而不是創(chuàng)造財富；但在宏觀上，正是“摧毀－重建”這種看似無效率的行為，極大地擴張了美國債務端，使美國走出大蕭條，成為世界頂級強國。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把看似無效益的戰(zhàn)爭視作貨幣創(chuàng)造所支付的“成本”。
中國目前的危機就是“再版”的美國“大蕭條”。過去三十年，中國積累了大量債務，這些債務不是由“中央銀行－中央政府”創(chuàng)造的，而是由“商業(yè)銀行－地方政府”創(chuàng)造的，和美國大蕭條一樣，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本幣計價的內債。
中國今天也有巨大的閑置產能，存量資產端甚至比美國二戰(zhàn)前更大的，只要中國能夠修復并維持債務端，立刻就會像二戰(zhàn)時的美國那樣滿血復活，一舉成為世界強國；如果不能及時修復債務端，巨大的資產存量反而會成為經濟的詛咒——中國會像蘇聯(lián)那樣由于債務端（主要是能源為核心的國際硬通貨）猛烈收縮而快速解體，中國崩潰論就會成為現(xiàn)實。中國當然沒有必要為應對危機發(fā)動戰(zhàn)爭，因為真正把美國拉出大蕭條的是大規(guī)模舉債而非戰(zhàn)爭。
從羅斯福新政里，我們應當汲取的教訓就是必須對債務端擴張的數(shù)量級有一個正確判斷。羅斯福新政之所以效果不彰，乃是因為雖然開對了藥，但劑量卻遠遠不夠。即便如此，美國二戰(zhàn)期間的赤字率一度高達28%，而中國目前的資產端要比美國二戰(zhàn)時大很多，赤字率估計也要達到20%（而不是現(xiàn)在的個位數(shù)）甚至更高的量級才有可能達到與資產端相匹配的規(guī)模。
三、全球化下的債務端
幾乎所有人都同意過去三十年中國經濟奇跡源于“改革開放”。但到底是“開放”作用更大，還是“改革”作用更大，卻一直是一個爭論激烈的問題。這一爭論并不是要將“改革”和“開放”對立起來，而是要回答中國經濟未來是要以“外循環(huán)”為主，還是要以“內循環(huán)”為主。如果增長主要是“開放”推動的，一旦與美國主導的世界經濟脫鉤，中國經濟就會立刻被“打回原形”；如果增長是“改革”推動的，就算世界只有中國一個國家，中國依然可以維持經濟增長。
主權國家可以被分為受債務端約束的國家和受資產端約束的國家兩大類。前者勞動力大量過剩，資本嚴重不足，以發(fā)展中國家為主；后者資本大量過剩，找不到對應的資產，以發(fā)達國家為主。國際貿易就是兩類國家互借對方的資產負債表擴張自己的約束端，以實現(xiàn)各自資產負債表的最大化。體現(xiàn)在貿易上，就是前者引進外資，出口產品，獲得順差；后者對外投資，出口貨幣，貿易逆差。貿易本質就是資產負債表互補。
在資產負債表框架，所謂發(fā)達國家，就是債務端超過資產端（被資產端約束），所有勞動都被卷入社會分工的國家；而所謂發(fā)展中國家就是債務端創(chuàng)造的資本無法滿足所有勞動參與分工（被債務端約束），存在大量剩余勞動的國家。這個框架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何日本在20世紀90年代房地產市場泡沫破裂后，雖然大規(guī)模擴張債務端，卻沒有實現(xiàn)經濟重啟。因為人口老齡化使得日本快速進入資產端約束，加上堅持出口導向，使得債務端無法像美國那樣輸出，結果只能在境外構筑新的資產負債表，形成了巨大的離岸資產。
這一理由同樣可以解釋為何美國資本在與中國脫鉤的同時，大規(guī)模開放邊境的非法移民。2022年美國移民局的統(tǒng)計，自2021年以來，美墨邊境涌入的非法移民合計近600萬人，而2020年之前每年僅40萬左右；最新數(shù)據(jù)顯示，2024年1月的外國勞動力就業(yè)人數(shù)為2984萬人。這些外國勞動力的涌入，對抑制服務業(yè)這類非貿易品的價值上漲起到重要的作用，而且這些外國勞動力對于制造業(yè)重回美國，重建美國資產端來說也同樣是至關重要。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勞動力過剩，債務端非常弱小。引進外資對于推動中國經濟增長無疑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我們卻不能因此得出中國的增長完全是因為開放，甚至不能認為主要是因為開放的結論。
在決定中國經濟增長的債務端結構中，內生的負債遠多于借來的負債。疫情前的2019年，中國外匯占款21.24萬億，而通過商業(yè)銀行進入市場的貨幣高達153.11萬億，是外匯生成貨幣的7倍多。中國內生資本的信用大部分（70%左右）來自房地產（也就是所謂的“土地金融”）。這意味著中國的債務端大部分是內生的，“改革”（尤其是土地市場改革）在中國增長中的權重顯著大于“開放”。
如果美國強行與中國脫鉤，中國是被“打回原形”還是轉向“內循環(huán)”，答案取決于中國內部的債務端創(chuàng)造能否彌補上外部債務端撤離造成的需求敞口。2023年，中國出口23.77萬億元，理論上，只要債務端能夠創(chuàng)造出等值的貸款，就可以通過內需擴大抵消外部脫鉤的宏觀影響。
現(xiàn)在的全球化本質上是美元主導的全球化，美國為全世界提供流動性和消費，世界各國為美國生產。美國就是世界各國的債務端，由于世界是債務端約束，各國只能競爭美國的市場（債務）以創(chuàng)造自身更大的資產端。
與美國脫鉤，就好比被逐出奧運會的金牌選手，沒有了比賽（分工），多好的成績也會失去價值。這時唯一的機會，就是自己舉辦奧運會，顯然，這是絕大多數(shù)國家做不到的，因為參加比賽的選手太少。但中國不是“其他國家”，華為抗住美國“硬脫鉤”在國內重建手機產業(yè)鏈的案例表明，巨大的規(guī)模使得中國自己就足以成為“世界”。而只要債務端足夠大，14億人的市場就能支持完整的產業(yè)鏈。因此，對美國脫鉤威脅的最好回答，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擴張宏觀債務，讓中國的市場在極短的時間內超越美國。那些覺得“中國被美國脫鉤后經濟就會一落千丈”的擔心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在超越英國前，美國也長期奉行孤立主義政策，由于漢密爾頓解決了債務端約束問題，美國并沒有因為孤立而衰落。現(xiàn)在，32個發(fā)達國家總人口也只有10.8億人，不到中國總人口的77%。一旦中國解決了債務端的問題，14億人的市場肯定會超過主要發(fā)達國家的市場。屆時，誰與中國脫鉤就是與世界脫鉤，就是“閉關鎖國”。
只要中國是債務端約束國家，中國就一定是世界多數(shù)國家的競爭對手；只要美國是唯一向世界提供債務端的國家，不論美國多霸道，各國也會爭相討好美國。這無關于中國外交藝術，純粹是利益使然。
作為一個大部分由債務端約束國家組成的組織，中國加入不加入CPTTP其實意義不大。如果中國不能內生足夠的市場，哪個貿易組織都無法容納中國龐大的資產端。但如果中國能成為擁有超額債務端的另一個美國，巨大的市場自然就會吸引“萬邦來朝”——所有國家都會爭相加入中國組團的新游戲。
人們經常說，美國什么都負擔得起，就是造不出來；中國是什么都能造得出來，就是負擔不起。這個段子生動地描繪出中美兩國作為世界資產和負債的兩端所具有的經濟特征�，F(xiàn)在這兩個國家都在奮力消除自己對對方的依賴。他們就像從相反方向攀登的登山者，誰能率先登頂，就看誰能先修復資產負債表兩端的落差。
全球化之所以有今天的能量，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有中國參加。全球化可以簡化為“中國-美國”資產負債表：其間，中國主要的角色是資產端；美國主要的角色是債務端。中國負責生產，是最大的供應鏈；美國負責消費，是最大的市場。兩者互為鏡像，同漲同落。
全球化帶來的大增長，其實就是“中美資產負債表”的大擴張。2010年全球GDP總量66萬億美元，2022年全球GDP總量100萬億美元，其間總共增長了34萬億美元；其中，中國GDP從5.9萬億增長到18.2萬億，增長了12.3萬億，美國從14.5萬億增長到25.4萬億，增長了10.9萬億；中美兩國加起來，增長了23.2萬億；剩下的全球2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加起來合計增長了10.8萬億美元。
中國的資產端和美國的債務端是全球化的一體兩面。也正因如此，背負巨大負債的美國很有可能因為與中國脫鉤形成反向的資產-債務端落差，從而引發(fā)美元過剩的危機。除非美國對全球所有國家征稅，否則擺脫了對中國資產端依賴的美國，依然會依賴印度、越南和墨西哥的資產端，資本和勞動財富落差在美國內部所造成的社會撕裂依然還會擴大。全球化解體，中美雙方都會很難受，但巨大的規(guī)模使中國完全可以在主權范圍內重建替代美國的債務端，相對美國，中國反而擁有更大的自主權。
結語
中國當下的經濟問題并非不治之癥，就是以房地產為核心的債務端突然萎縮，導致資產端出現(xiàn)了大量過剩和閑置，資產負債表兩端形成巨大落差。這一診斷十分簡潔明了，也意味著解決當下的經濟衰退可能比我們想象的簡單得多——只要通過借債，大舉投資，抄底房市、股市、債市的廉價資產，中國經濟立刻就會復蘇。這就像缺氧的癥狀雖然非常危重，但只需恢復供氧，病人立刻就會好轉。
如果此時驚慌失措，把中國經濟的問題歸結為“體制”“機制”問題，給健康的身體動大手術，推動什么“結構性”改革，反而會給經濟帶來更嚴重的次生傷害。
中國經濟是典型的債務端約束，只要債務端擴張，資產負債表（也就是經濟規(guī)模）就會自動擴張。現(xiàn)在很多人都在討論中國經濟增長的速度，實際上中國增長的速度就是債務端擴張的速度。
中國潛在資產端和真實債務短的巨大落差，意味著中國沒實現(xiàn)的潛在增長率（potential rate of growth）非常巨大，恢復兩位數(shù)的增長其實沒有什么難度。如果政策的當，中國救市完全有可能實現(xiàn)比以往更快、更猛烈地反彈——因為今天的中國和美國大蕭條時一樣，有著龐大的存量產能。
因此，中國的產業(yè)政策應當全神貫注于債務端，把資產端交給市場。中央提出要建立金融強國，首要一條就是要建立強大的債務端。現(xiàn)在有一種錯誤觀點，就是把金融解釋為實體經濟的從屬者甚至對立面，這和中央建立金融強國的目標使完全相悖的。宏觀政策的制定者一定要盡快把產業(yè)政策的重心轉向債務端。
當下的經濟是“氣候”出現(xiàn)了問題，而不是“植物”出現(xiàn)了問題。如果不扭轉“氣候”變冷，就算救活了幾株瀕死“植物”（企業(yè)），也救不了整個“雨林”（經濟）。而債務端就是當下經濟的“氣候”。
2024年中國經濟是重回萬山之巔，還是墜入眾淵之谷，完全取決于一念之間。如果我們能夠正確理解當下經濟的問題，選擇正確的應對之策，中國經濟就會絕地反彈，重新成為世界經濟的領頭羊；如果選擇錯誤的應對之策，就算想保住現(xiàn)在的成就也不可能。企業(yè)倒閉、居民失業(yè)、社會動蕩甚至解體，都可能在不遠處等著我們。對經濟的正確理解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急迫和致命。
中國經濟和經濟學，需要一場債務端革命！
注釋：
1、從數(shù)據(jù)上看，就一國工業(yè)產值占全球工業(yè)總產值的比重而言，中國高達35%的份額大約是美國12%的3倍，日本6%的6倍，德國4%的9倍。參見：Richard Baldwin: China is the world's sole manufacturing super power: A line sketch of the rise,https://cepr.org/voxeu/columns/china-worlds-sole-manufacturing-superpower -line-sketch-rise,2024-01-17.
2、這種無知，一方面表現(xiàn)為我們不得不系統(tǒng)性地依賴外需，另一方面卻在不斷出臺政策抑制內需。
3、供給側決定增長還是需求側決定增長，取決于經濟是供不應求還是供大于求。只有當供不應求時，供給才是增長函數(shù)的自變量；而在供大于求的條件下，供給只是增長函數(shù)的因變量。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供不應求并不等于絕對匱乏，沒有貨幣支持的需求不是有效需求，有效需求不足才是中國歷史上經濟的常態(tài)。
4、例如，在微觀經濟里，“債”無疑是“壞的”，負債意味著勞動失去未來的自由。但在宏觀經濟里，“債”卻是“好的”，債務擴張，意味著貨幣擴張，貨幣擴張意味著更多勞動可以參與分工。當去除債務時，經濟就會隨之萎縮。
5、因為，到目前為止，從土地財政、全球化和平臺經濟，到最近的房地產、債務和通縮，盡管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學者早已做出了預警，但問題最后還是發(fā)生了——這就提醒我們，是不是經濟學在觀點輸出的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之前的討論過于復雜了。
6、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很多細節(jié)的消失。
7、 但這不意味著“微觀”不重要，更不意味著“宏觀”“微觀”之間沒有關系，所有“輔助線”都是為了對復雜問題進行簡化而劃定的。
8、比如銀行結匯，就是購入美元，創(chuàng)造通貨。銀行貸款的抵押品，就是銀行“購買”資產，銀行對抵押品的估值，決定了創(chuàng)造多少通貨。存款準備就是銀行的存款，為的是應付現(xiàn)金流收支在時間上可能出現(xiàn)的缺口。
9、治國和治家遵循著完全不同的邏輯。微觀主體的理性行為加總的結果會導致非理性的宏觀后果。債務就是其中最反常識的。在微觀“無債一身輕”，在宏觀“無債則無錢”。
10、這種對損害消費的產業(yè)政策可以說是俯拾皆是。
11、按照會計學的定義，沒有參與社會分工的勞動，就會排除在資產負債表之外，無論勞動的有多少，都不會被計入“經濟”總量。只有被貨幣化的勞動，才能參與財富創(chuàng)造。在某種意義上，增長就是債務端不斷擴大，通過創(chuàng)造貨幣，進而將原本自給自足的勞動不斷卷入分工的過程。
12、在宏觀會計里，勞動和資本作為兩種生產要素，并不是替代關系，經濟也不是“多一點勞動”還是“多一點資本”的配置問題，而是怎樣使資本和勞動相匹配，將資產端剩余或債務端剩余轉變?yōu)檎鎸嵉呢敻辉鲩L，從而實現(xiàn)經濟規(guī)模最大化的問題。
13、另一個相關指標是貨幣的價格——通脹表示債務端大于資產端，貨幣供大于求；反之，通縮表示資產端大于債務端，貨幣供不應求。當通脹和失業(yè)同時發(fā)生時，優(yōu)先選擇就業(yè)指標。因為通脹既有可能是貨幣供給過剩所致，也有可能是貨幣“刻度”改變所致。后者并不意味債務端大于資產端，而是貨幣的“單位”被人為改變了。這種“刻度”改變不是資產負債表改變引發(fā)的通脹，可稱之為“偽通脹”（二戰(zhàn)后魏瑪共和國）。
14、這和普遍認為房地產抑制實體經濟，擠壓居民的消費的微觀直覺正好相反。
15、過去中國資產端有多成功，未來的大衰退就有多劇烈。這和美國當年的“大蕭條”如出一轍。
16、這就像電梯在下降時，里面的人跳得再高，也不能阻止自己的降落。
17、數(shù)據(jù)來源：根據(jù)央行公開數(shù)據(jù)整理，轉引自：余飛：三四線樓市，擋不住了！網(wǎng)易號：城市財經，https://www.163.com/dy/article/IQBHU1NR0519ICVN.html，2024-02-07。
18、按照這個邏輯，華為、比亞迪等企業(yè)的成功也只會加速其他廠商的失敗，整個經濟并不會因為他們取得了成功而得到修復。這時任何政策在資產端的發(fā)力——救助、補貼、減稅——都抑制不了整體經濟的衰退。從勞動到消費，從商品到資源，所有要素都在殺價。
19、目標是如何創(chuàng)造足以滿足巨大人口分工所需的資本。
20、這就要求恢復房價上漲預期，盡管這樣做不受輿論喜歡，而且減少新增供地對財政已經窒息的地方政府無疑更是雪上加霜。
21、根據(jù)澤平宏觀估算，2020年中國住房市值為62.6萬億美元，明顯大于美國的33.6萬億美元、日本的10.8萬億美元、英法德三國合計的31.5萬億美元。從住房市值與GDP的比例看，2020年中國為414%，高于美國的148%、日本的233%、德國的271%、英國的339%和法國的354%。住房市值占股債房市值的66%，高于美國的27%、日本的37%、英國的49%、法國的56%、德國的64%。
22、可以說中國過去20年的增長主要是由房地產帶動的債務端擴張實現(xiàn)的。就算其它債務端（股市、債市）全都翻倍，也抵償不了房地產邊際的下降。
23、很多人把房地產對中國的影響簡單看作對鋼鐵、水泥、建安、裝修等上下游產業(yè)鏈的影響，這是完全錯誤的。
24、在通貨緊縮的周期尤其應當顯著降息，否則會鼓勵更多人還債，而不是借債。
25、政府越堅決，市場信心恢復越快，所需付出的成本反而有限。那些“要讓市場出清”“要做好較長時間困難的準備”等之類的建議都是有害的。
26、要全面強制結匯。在有效資本管制的情況下，充分發(fā)揮外匯創(chuàng)造流動性的職能，對沖美國將供應鏈移出中國的策略。
27、不僅要投錢，而且要改變投資的方式。要開放公共基金（養(yǎng)老、社保）、國有投資資金甚至央行入市，政府只有從“股市圈錢者”變?yōu)橥顿Y者，才能改變資本市場的底層邏輯。
28、不要怕資本市場把注入市場的流動性拿來套現(xiàn)，只要這些資金不外流，套現(xiàn)就是通過資本市場創(chuàng)造高流動性貨幣。
29、這里有必要重新定義一下“壞賬”的宏觀經濟含義。一項債務是“好”還是“壞”在微觀上要看其是否“違約”，但在宏觀上則要看其是否帶來“增長”。如果違約的債務能帶來真實的增長，在宏觀上就不是“壞賬”。地鐵、高鐵這些重資產，靠其自身的現(xiàn)金流（車票）很難還本付息，看上去這些投資都是壞帳，但如果由此帶來沿線的資產升值和相關產業(yè)稅收的增加大于其建設和運營的成本，這些投資形成的債務就不是“壞賬”。
30、日本股市近一年攀升近40%，使得日本央行成為隱形大贏家。NLI研究所首席股票策略師出井真吾表示，截至上周四收盤，日本央行ETF持倉已經激增至約70萬億日元（4660億美元）的新紀錄，其中約有32萬億日元的浮盈。作為“安倍經濟學”的一部分，日本央行的寬松政策已經持續(xù)多年，日本央行早在2010年就開始購買追蹤東證指數(shù)和日經225指數(shù)的ETF，目前累計賬面價值近70萬億日元。
31、美國目前的社會分裂很大程度上源于貧富分化，而資本市場是導致財富落差的頭號放大器。相比美國，曾有國外媒體估算，淡馬錫控股所持有的股票市價占到整個新加坡股票市場的47%，在維護資本市場穩(wěn)定的同時，實現(xiàn)了財富的平均分配。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此時絕不能放外資入市，將暴利機會拱手相讓。政府救市的同時，北向資金只許流出，不許流入。等到資本市場充分修復（比如4000點）再向外部資本有條件開放。
32、這里的稅收是指廣義的政府一般性收入。比如過橋費就是一種稅收，如果取消過橋費，就要增加其他稅收加以彌補。顯然，收稅的難度要遠大于收費。如果橋梁沒有帶來增量收益，就會成為政府的負資產。
33、政府債本質上是政府股票，借新還舊類似企業(yè)增資擴股，通過稀釋每一股的價值消滅債務。
34、這里的“稅”還包括地方政府公共服務的直接收“費”。詳見拙文“地方政府必須盡快開始自救”。
35、如果沒有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美國得以急速擴張債務端，美國的社會動蕩、階級矛盾，甚至解體都是有可能的。強大的蘇聯(lián)就是前車之鑒。
36、凱恩斯在1936年《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里講了一個故事解釋政府怎樣無中生有創(chuàng)造就業(yè)：雇兩百人挖坑，再雇兩百人把坑填上，這叫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雇兩百人挖坑時，需要發(fā)兩百個鐵鍬；當他發(fā)鐵鍬時，生產鐵鍬的企業(yè)開工了，生產鋼鐵的企業(yè)也生產了；當他發(fā)鐵鍬時還得給工人發(fā)工資，這時食品消費也都有了。等他再雇兩百人把坑填上時，還得發(fā)兩百把鐵鍬，還得發(fā)工資。其實這個故事講的就是政府如何通過修復債務端使之與資產端相匹配。表面上看是創(chuàng)造就業(yè)，實際上創(chuàng)造的是貨幣。政府通過所雇的兩百人和鐵鍬把貨幣注入市場，為鋼鐵廠和食品廠創(chuàng)造需求。
37、另一個例子就是一戰(zhàn)后的德國。納粹黨接手了面臨崩潰的魏瑪共和國，然后通過大規(guī)模舉債，開展公共工程，通過修復債務端，迅速盤活了存量資產和高素質的勞動，將德國從一戰(zhàn)后瀕臨破產的戰(zhàn)敗國，一舉反轉為歐洲最強大的國家。俄烏戰(zhàn)爭對俄羅斯宏觀經濟的影響是另一個依靠戰(zhàn)爭擴張債務端的案例。
38、政府的主要職能，就是為市場提供公共產品。貨幣就是最主要的宏觀公共產品。政府的投資不過是生產貨幣的手段。投資本身的收益和虧損，乃是貨幣生產的成本。在債務端萎縮的環(huán)境下，市場在微觀很難找到真正盈利的項目，政府投資更主要目的應當放到投資的宏觀目標——創(chuàng)造貨幣上，因為只有債務端擴張，市場上流動性充裕，微觀投資才有可能盈利。貨幣的收益最終要體現(xiàn)在稅收上——只要貨幣擴張帶來更多稅收和就業(yè)，就算是那些微觀無效益的投資（“挖坑填坑”）在宏觀上也是有價值的。
39、MMT認為政府支出是創(chuàng)造貨幣的開始，從前面的資產負債表里可以看出，政府稅收才是貨幣創(chuàng)造的開始，而債務端是貨幣的倍增器。政府支出100元，收回100元，社會上沒有剩下可用于分工的流動性。如果政府再從收入的100元中拿出，比如20元，發(fā)行10年的國債，市場上就會新增100元的貨幣，這些貨幣成為企業(yè)和家庭利潤，證券化的利潤進一步通過資本市場創(chuàng)造新的流動性�，F(xiàn)在很多人都把地方政府的大舉借債當作地方政府缺少財經紀律，胡亂舉債的不負責行為，但實際上，地方政府是替中央政府擔起了貨幣創(chuàng)造的職能。沒有大規(guī)模的地方債，中國的宏觀資產負債表絕不可能實現(xiàn)如此快速的擴張。
40、蘇聯(lián)負債端最主要的信用來自于全球硬通貨，其中主要是石油。在整個 20 世紀 70 年代和 80 年代，蘇聯(lián)是世界上最大的能源生產國之一，例如石油和天然氣以及這些商品的出口在支撐其世界最大的計劃經濟方面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當石油價格從 1980 年的每桶 120 美元暴跌到 1986 年 3 月的每桶 24 美元時，這一外部資本的重要生命線就枯竭了。 1990 年 8 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后，石油價格一度飆升，但那時蘇聯(lián)已經開始解體。
41、當前政策最大的擔心除了速度太慢，就是規(guī)模太小。美國大蕭條后，羅斯福新政（new deal）雖然開出了正確的處方，但是劑量太小，直到二次大戰(zhàn)帶來的海量需求，才把美國經濟拖出大蕭條。
42、但有必要大規(guī)模投入軍備，以軍備換安全。軍備對俄羅斯經濟的拉動值得我們借鑒。
43、當然這也和中國其它核心資本市場（股市、房市）衰退的深度有關。中國此次房地產崩潰造成的“資產-債務落差”估計高達數(shù)十億甚至百萬億級別。如果房地產不能修復，債務擴張的數(shù)量級也應當與房地產失去的市值相匹配。考慮到危機前中國并沒有充分就業(yè)，很多就業(yè)依賴外部市場，中國如果能在以前的債務端基礎上繼續(xù)擴大，就能像二戰(zhàn)后的美國一樣，拉動資產端的進一步擴大。中國人口是美國的四倍，在債務端達到美國兩倍之前沒有任何危險。屆時中國經濟的總規(guī)模就是美國的兩倍。
44、截止到2021年年底，日本的債務已經超過了12萬億美元，2023年負債率高達264%，將近美國的兩倍率，IMF的數(shù)據(jù)顯示，日本過去20年的年平均增長率為0.6%，而美國、英國和德國的年平均增長率分別為1.9%、1.5%和1.1%。美國、英國、德國的稅金、社會保險費等收入分別增加了2.6倍、2.3倍、1.8倍，但日本只增加了1.3倍。
45、有人認為開放邊界是美國內部黨爭，但實際上，這些移民至少在2年不會有投票權。輸入外勞才是資本真正的目的，否則強行與中國脫鉤，資本市場會出現(xiàn)大麻煩。
46、商業(yè)銀行內生的貨幣不受央行外匯占款的影響，兩者按照各自的貨幣創(chuàng)造分別向市場投放貨幣。嚴格講，央行結匯生成的貨幣并非“主權貨幣”，而是外幣的輔幣（類似貨幣局制度），一旦固定匯率，就會受到外幣利息波動的影響。
47、根據(jù)澤平宏觀估算，2000-2020年中國住房市值增長18.2倍，股市債市規(guī)模合計增長27.4倍，住房市值占股債房市值的比例由75%波動降至66%。
48、理查德·鮑德溫注意到中國出口占中國經濟總額的比重在2004年曾經達到過18%的峰值，此后便緩慢下降，到了2020年已經下降到了11%的水平，這個數(shù)字已經和1995年的差不多了。這種轉變打破了人們以往對于中國經濟的刻板印象，即“中國的成功完全歸功于出口”。事實上，早在20年前，中國消費者就已經成為中國制造業(yè)的最大客戶了。見《中國是當今世界唯一的制造業(yè)超級大國：崛起的輪廓》（理查德·鮑德溫，2024）
49、當然，前提是房地產、股票市場也必須恢復到原來的市值。
50、沒有中國龐大的內生市場，華為的抗打擊能力不會比法國的阿爾斯通和日本的東芝表現(xiàn)得更好。
51、盡管中國的債務端遠沒有發(fā)揮出應有的潛力，但新能源車、光伏，特別是華為的表現(xiàn)，已經顯示出中國巨大的市場帶來的支持。
52、要知道僅僅在兩百多年前的1804年，全世界也才只有10億人，地球并沒有同其他任何星球“掛鉤”，卻也同樣創(chuàng)造了歷史上空前的經濟增長。
53、原有的成員也不會歡迎中國的加入。畢竟沒有一個學生希望和學霸在一個班里。
54、中美脫鉤的后果：美國資產收縮，通貨膨脹，勞動不足，資本過剩；中國債務收縮，通貨緊縮，勞動過剩，資本不足，以保持資產負債恒等式。中美誰能在這場世紀大博弈中勝出，就看誰能更快重建自己的資產負債表。
55、代表美國制造利益的特朗普曾經想這么做，但被代表美國資本的深層政府（deep state）修正為只針對中國。
56、如果歐洲貨幣區(qū)借機脫離美國，美元控制的市場區(qū)就有可能被人民幣控制的市場區(qū)所超越。
57、2008年“四萬億”救市經驗顯示，只要及時，基本不會留下多少后遺癥。由于這些資產是現(xiàn)成的，只要債務端重新恢復，中國經濟立刻就可以實現(xiàn)V型反彈�？梢哉f中國經濟能多快恢復，恢復到什么程度，幾乎完全取決于債務端恢復的速度和程度。
58、中國實體經濟的強大遠超我們的想象，只要有充分的需求，就算沒有任何政策扶持，實體經濟（也就是資產端）也可以自動實現(xiàn)與債務端匹配的增長。哪怕沒有突破那些“卡脖子技術”，也不會影響中國崛起為世界頂級強國。但如果拖延時間，等“市場自動修復”，十年、二十年后，技術會過時、設備會折舊，人員會老化。再想重啟，成本就會高到不可想象。
59、不用自作聰明操縱“供給側”。要把流動性創(chuàng)造當作經濟的頭號任務，放棄對“供給側”、“實體經濟”的執(zhí)迷，切忌把目的當作手段。
60、在此過程中一定會出現(xiàn)大量的金融亂象，這些亂象都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但絕不是我們拒絕擴大債務端的理由。
61、最近中央提出發(fā)展“新質經濟”，強調發(fā)展實體經濟無疑是正確的。政策執(zhí)行者應當把尋找實現(xiàn)目標的方法（而不是把目標本身）當作政策設計的方向。在宏觀經濟處于債務端約束的條件下，恰恰是大力擴張資本市場，制止并修復債務端的收縮，而不是直接發(fā)展實體經濟本身，才有可能實現(xiàn)“新質經濟”提出的各項目標。
62、經濟學離戰(zhàn)爭的前沿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近。俄烏沖突中俄羅斯軍隊的表現(xiàn)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與此同時，俄羅斯央行在貨幣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卻讓人刮目相看。不得不承認，俄羅斯的經濟學家給國家交上了一份合格的答卷。娜比烏琳娜完美抵御住了耶倫致命的勾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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