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帥/董指導 來源:遠川科技評論
導讀:當美國試圖讓制造業(yè)回流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足夠的駐場工程師和高素質工人,只能看到威斯康星州的富士康工廠歷經四年落空,波音不得不從麥當勞招聘產線操作員。一個國家要想保障普通民眾的就業(yè)和生活,就一定不能丟掉制造業(yè)。無論是大洋彼岸的《美國工廠》,還是我們自己拍的《鐵西區(qū)》,都在不斷地拷問我們:降低制造業(yè)成本的努力,我們做得足夠多了嗎?
封面:位于越南河內的三星工廠
作者:陳帥/董指導
編輯:李墨天
出品:遠川研究所科技組
支持:邵翔,復旦大學管理學院產業(yè)經濟系助理教授
2020年,日經新聞網站(NIKKEI)發(fā)布了一篇報道,標題很勁爆,叫《美國從科技供應鏈中剔除中國行動的內幕[2]》,報道里則揭秘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年前的夏天,幾位美國官員拜訪了一家臺北的蘋果供應商,直截了當問了一個問題:為什么不把更多產能轉移到大陸之外的地方?為什么不加快行動?
“制造業(yè)遷出中國”算是近兩年的熱門話題,熱門的目的地除了印度,就是越南,前者工業(yè)基礎薄弱,后者體量實在太小,基本只能做做組裝手機的生意。事實上,真正能承接大陸的制造業(yè)體量的目的地,是整個東南亞。
與很多人的慣常認知相反,東南亞并不是一個香蕉共和國的合集。在今年上半年中國進口的價值1540億美元的芯片中,就有超過300億美元來自于東盟國家,占比接近20%,遠超橡膠、銅鋁、海鮮等人們印象中的東南亞土特產。
中國制造業(yè)的最大威脅其實是東南亞
雖然國內一直有“別讓制造業(yè)跑了”的憂患意識,但東部地區(qū)高企的土地和勞動力成本,已經很難承載太多電子組裝加工等勞動密集型工業(yè),坐擁4億人口,一半國土面積的廣袤西部隨之躍然紙上。從這個角度看,要回答制造業(yè)能不能留在中國,其實是在回答,中國西部怎么與東南亞競爭?
一邊是坐擁漫長的海岸線和世界十字路口的交通便利、豐富的自然資源,以及西方列強毫無戒心的扶植和轉移。另一邊是全球最大的勞動力市場、高效而審慎的技術官僚政府、和建國后數(shù)十年積累的重工業(yè)基建能力。
兩者的纏斗并不是起于去年,而是跨越了三十多年,雙方用自己手里的牌連續(xù)進行了三次交鋒,來決定誰才是真正的世界工廠。
01
第一回合:東亞地中海的曇花一現(xiàn)
80年代中期,日本制造業(yè)勢不可擋的崛起和隨之而來的日美貿易沖突,催生了第一次東亞的產能大轉移。
1985年,美國逼迫日本簽下“廣場協(xié)定”,希望利用日幣大幅升值以削弱日本的出口競爭力。但日本卻悄悄地搞起了“轉口貿易”來應對,對外投資井噴,5年投了1700億美元,大把日元灑向東南亞的四小虎,超過一半都是制造業(yè)投資。
以四小虎為目的地并不是偶然,1980年開始泰國炳·素添政府、馬來西亞的馬哈爾迪、菲律賓的拉莫斯都進行了一系列推動發(fā)展的改革,但歸結起來無非是三板斧:放寬外資持股比例、鼓勵出口,金融自由化。再簡單一點,就是對外資“門戶開放,歡迎客官來玩”。
開放的效果很顯著,在日本廉價資本的灌溉下和其他西方國家的跟進下,四小虎形成了三個相對高端的制造據點:
第一個: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半導體聯(lián)盟。
得益于淡馬錫的雄厚財力和西方的產能轉移,新加坡的半導體產業(yè)自1960年代開始崛起,坐擁當時世界第三大半導體制造商特許半導體,世界第三大和第十大封測廠:星科金朋和UTAC(優(yōu)特半導體)。有新加坡這個大哥,馬來西亞也跟著喝了口湯,馬來西亞的檳城,就有一個特色的稱號:東方硅谷。
1968年,英特爾在美國開辦了第一家工廠,4年后,就在檳城開設子公司,直到今天,英特爾在檳城依然擁有10座現(xiàn)代化組裝廠,是其在全球最大的組裝廠、實驗基地和設計研發(fā)中心。
英特爾的入住帶動了大批西方公司,AMD、惠普、歌樂、美國國家半導體、日立、和博世都公司紛至沓來。鼎盛時代,據說全球有1/3的半導體封測在此進行,即使到今天,馬來西亞一地的封裝產業(yè),依然占據了全球13%的市場,使其成為世界第七大半導體出口國,出口值和日本相仿。
第二個:日本一手布局,菲律賓的被動元件。
比起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在東西方左右逢緣,底子更差的菲律賓則選擇了全盤追隨日本。
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日本逐漸成為菲律賓最大的援助提供國,直到1990年代,菲律賓接受的政府發(fā)展援助(ODA)中還有超過50%來自日本。而日本也把自己的看家法寶被動元件布置在了菲律賓。
作為電子工業(yè)的原料,電容、電感、電阻三大被動元件一直被日本廠商把控,但常為人忽視的是,日本的產能卻是雙頭布局:除了日本本土,還有一個菲律賓的產能基地。即使到今天,半導體出口依然占菲律賓整體的30%。
第三個:泰國的PCB板(印刷電路板)、硬盤和汽車
在日本的扶植下,泰國的汽車產量一度比肩法國,取代稻米和橡膠,成為泰國最大的產業(yè)。曼谷灣兩側布滿了豐田、日產和凌志的汽車生產線,一副“東方底特律”的沸騰景象。2015年,泰國乘用汽車生產量191萬輛,商用車76萬輛,位居全球第十二位,比馬來西亞,越南,菲律賓三國的總和還多。
被稱為電子系統(tǒng)產品之母的PCB板,泰國則占居了東南亞40%的產能,位居全球前十,與意大利難分伯仲。硬盤上,泰國則是僅次于中國的第二大生產國,一直占據全球1/4以上的產能。
四小虎有了外匯,自然就要擺闊。1996年,泰國花3億美元從西班牙引進了一艘航母,榮登亞洲第三個擁有航母的國家(目前該航母的主要任務是漁民搜救)。同一年,馬來西亞的“雙子塔”完工,成為第一個非美國本土的世界第一高樓。世界銀行錦上添花,發(fā)布報告盛贊四小虎的成就。
四小虎的改革完美順應了日本出海的需求,但也埋下了大量隱患:外國資本來去自由讓金融體系風險加大,金融自由化讓國內企業(yè)大舉向外借入廉價資金提高了負債,如果出口不能保持優(yōu)勢,一場風暴難以避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格曼就稱,亞洲奇跡不過是一個神話而已,四小虎只是紙老虎。
克魯格曼說話不討喜,但看的還是很準,1997年時,四小虎外債逼近GDP的90%。索羅斯等國際大鱷瞅準機會發(fā)動攻擊,金融危機突然爆發(fā),各國匯率雪崩。為了自保,日本銀行和金融投機者對東南亞硬性抽貸,一年時間,超過1000億美金資本流出東南亞。工廠停工,工人失業(yè),雁陣小隊們如同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下。
而同期的中國,則深處“改革的深水區(qū)”。特區(qū)、三角債、下崗、分稅制,每一個突破都伴隨著激烈博弈,卻為中國對外開放搭建了一個更穩(wěn)定的金融和財稅體系。隨后,入世談判在北京落槌,海外資本從東南亞涌向中國。
1991年時,馬哈蒂爾曾經宣布了一個“馬來夢”,即2020年宏愿(Wawasan 2020),目標是在2020年讓馬來西亞成為一個高收入國家。如今,這個詞已經被馬來網民調侃為“白日夢”的代名詞。2005年,英特爾在中國大陸設廠,相關的供應商也隨之搬離檳城。一位當?shù)氐耐顿Y者回憶說,檳城從那以后變成了一個沉睡的小鎮(zhèn)。
與之對應的,中國則有了世界工廠深圳和東莞,有了東部沿海發(fā)達的制造鏈,有了全球最大規(guī)模的人類遷移“春運”。廣東的電子信息產業(yè)自2001年起,十年增長十倍,到達2.2萬億元。而中國產業(yè)能夠完成第一回合的逆襲,用一句話形容就是:苦練內功、摸著東南亞過河。
在第一個回合,面對廉價的日元資本,東南亞率先采取了門戶開放的做法,吃到了產業(yè)轉移的第一波紅利。而中國選擇了先穩(wěn)固基本盤,再逐步開放的策略。結果東南亞的十年積累,在金融危機面前損失殆盡,而中國卻先穩(wěn)住了香港,再趁加入WTO之際,順勢崛起。
但隨著中國經濟的騰飛,東部沿海人力成本不斷上升,“制造業(yè)轉移”的焦慮已有星星之火。這種背景下,第二回合交鋒的到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02
第二回合:電子西進運動
論尋找全球制造業(yè)的成本洼地,郭臺銘跑得比香港記者都快。中國跟東南亞的第二次交鋒,導火索就是他。
2006年11月越南獲批加入WTO,3個月后郭臺銘便率考察團來到越南北寧省調研。郭臺銘在這里“驚喜”地發(fā)現(xiàn):越南工資僅為深圳的1/3,從深圳龍華到越南北部全程只要14個小時,晚上發(fā)零件,隔天上午就能開始組裝。把深圳工廠搬過來,可以說是毫無壓力。
于是幾天后,郭董會見了越南國家主席,拍板了5年投資越南10億美元的計劃,還在北寧買下超過400公頃的土地,全力打造世界級代工廠。“南下計劃”雄心勃勃。
結果天算不如人算。第二年金融危機爆發(fā),鴻海的北越設廠計劃也受到波及被迫停擺。反倒是中國強有力的刺激政策,再次穩(wěn)定了實業(yè)大佬、國際資本的軍心。“中國工人”在美國《時代》雜志的“年度人物”評選中位居次席,他們被稱為金融危機后中國經濟“保8”的幕后功臣。
然而金融危機兩年后,富士康深圳園區(qū)發(fā)生了“十四連跳”事件,全球200多家新聞媒體涌入龍華園區(qū),把郭臺銘的紫禁城翻了個底朝天。這里每天消耗40噸大米、10噸面粉、30噸蔬菜、200頭豬、6萬個雞蛋和500桶食用油,供養(yǎng)園區(qū)里30萬名工人。對他們來說,富士康就是深圳,深圳就是富士康。
在巨大輿論壓力下,富士康將深圳園區(qū)的工資從800元提升到了2000元。緊接著,蘋果CEO庫克親赴深圳富士康工廠考察,最后留了一句話:需要將工廠設在靠近工人家比較近的地方。換句話說,就是深圳工廠得搬遷了。
那么,工廠遷往哪里呢?當時有這樣一個數(shù)據:一臺電腦若以海運的方式從深圳運往歐洲,每臺運費約4美元;如果以空運的方式,運費則在20美元到40美元之間。從這個角度來說,東南亞港口眾多,運輸成本優(yōu)于中國內地。如果和歐美做生意,東南亞是不錯的選擇。
富士康想搬遷工廠,深圳想騰籠換鳥,為了阻止富士康南下,一場“西進運動”浩蕩開啟。一段時間,郭臺銘的飛機降落在哪,招商部門官員就跟到哪,在這背后,是一場由重構交通大動脈、建設本地保稅區(qū)、政府動員式招工組成的龐大計劃。
2010年8月,時任重慶市長黃奇帆帶隊趕赴北京,向海關總署、鐵道部提出開行一條重慶至歐洲的鐵路大通道的請求。請求背后是精妙的算計:鐵路雖然成本比海運高,但速度要遠遠領先。考慮到數(shù)碼產品更看重時效性,而且單價高,因此,鐵路運送會是電子產業(yè)的優(yōu)選。
得到北京方面的許可以及和五個國家斡旋后,這條大陸橋被完全打通,僅需13-16天就可以將重慶電子產品運到德國的杜伊斯堡,時間僅為海運的1/3,高價值貨物運輸成本比海運還低。
中西部陸路交通打通的同時,空運也在升級。2007年,河南新鄭機場改建竣工;2010年,重慶江北機場三期擴建完成;2011年,成都雙流國際機場貨站建成投運。三大機場的升級,意味著三省市每年的空運能力合計超過一百萬噸,相當于60億部手機。
蘋果產品制造有一大特點就是“兩頭在外”,即原材料從外進口,市場向外出口。因此對于加工企業(yè)富士康而言,最理想的狀況是可以在保稅區(qū)內加工生產,從而免去進口零件和出口產品的流程、以及費用。于是,一系列保稅區(qū)建設,緊鑼密鼓的推進。
2009年,重慶便跑到北京申報了保稅區(qū);一年多后,鄭州和成都也前后腳提了申報。為了加快保稅區(qū)運轉,鄭州喊出了“百日會戰(zhàn)”,三個月完成配套工廠和道路。很快,緊貼著機場跑道的保稅區(qū)工廠大樓就地而起,一輛輛巴士開始接送工人到富士康工廠上班。
政府爭取富士康的第三個路數(shù)便是:親自招工。光富士康河南工廠,就有94條生產線,而且需要35萬工人火速到位。為了完成目標,河南省政府召開招工專題會議,層層分解到18個地級市,甚至鄭州每個社區(qū)居委會都要推薦10個人。成都勞動局則在火車站設立招聘點,現(xiàn)場招募農民工。
結果就是,電子產業(yè)鏈雖然部分離開我國東部沿海,但又大部分被中西部承接:四川生產了全球70%的iPad,河南生產了一半以上的iPhone,重慶則包攬了40%的筆記本電腦。三個省市的電子工業(yè)產值合計超過2萬億,相當于整個越南的GDP。
2012年,泰國爆發(fā)了50年來最大的洪水,災區(qū)遍及1/3的國土,皇宮也未能幸免。在泰國生產PCB的日本企業(yè)不得不選擇停工,蘋果也將這部分訂單轉移到了緩沖能力更強、修復速度更快的中國大陸。
三年后,中國芯片封測公司通富微電,將AMD位于馬來西亞檳城的工廠悉數(shù)收購。緊隨其后的華天科技,則買下了馬來西亞本土封測雙子星之一的Unisem,東方硅谷就此作古。
中國大陸和東南亞的第二回合交戰(zhàn),中國的地方政府,用新物流干線+保稅區(qū)+動員式招工的三板斧猛劈快打,在產業(yè)鏈還在猶豫之際就把產能火速拉到中西部。但此時,東南亞也迎來了亞洲金融危機后的最大變局:新的“經濟宗主國”韓國的到來。
03
第三回合:復活四小虎
2012年,三星會長李健熙和接班人李在镕一起訪問越南,在當?shù)卣匍_會議,商討未來布局,最終決定把手機組裝業(yè)務搬到越南,并為之打造了一個野心勃勃的“李在镕計劃”。這也意味著韓國開始接替日本,開始大規(guī)模布局東南亞。
同年,三星在越南北部的北寧省安風工業(yè)區(qū)投建手機組裝廠,這座聳立在稻田里的巨大工廠被當?shù)厝朔Q為“三星城”,用于制造1億2000萬臺手機。工廠電子版上寫著:“SEV(三星越南)將成為世界最大的手機工廠,我們對此感到驕傲”。
東亞金融危機后,日本經濟總量原地打轉了整整近20年,而韓國卻從尸山血海中爬起來后,開始迅猛增長,超過俄羅斯成為了世界第八大工業(yè)國,人均GDP也達到了日本的7成。但狹小的韓國本土無法承載迅猛崛起的韓國企業(yè),南下成為了必然的選擇。2014年,韓國超越日本,成為越南最大的FDI來源國。
近十年,三星在越南總計投資超過173億美元。僅智能手機一項,越南工廠每年產量就在1.5億臺左右,約占全球總產量的一半。而從整體上看,2018年越南三星的出口額達到600億美元,是越南全國出口的1/3。更為重要的是,韓國在親力親為的培育配套產業(yè)鏈的生長。
2014年,三星曾計劃從越南本土采購91種零部件,結果無一合格。因此,為了培育東南亞本土供應商,三星將大批專家派往越南,資金扶上馬,技術送一程。截至2019年,有35家越南企業(yè)成為三星的一級供應商,190家越南企業(yè)參與了三星的供應鏈。
韓國布局四年后,贏得大選的特朗普也開始以關稅和政治施壓為杠杠,來撬動中國產業(yè)。除了直接粗暴的對中國出口加征關稅以外,美國政府還四處游說。今年9月份,美國在臺協(xié)會官員甚至與歐盟、加拿大、日本等同行一起,舉辦了一個關于供應鏈重組的論壇,公開倡導轉移。
性質較敏感的網通產品,富士康原本在廣西南寧生產,如今已轉移到越南北寧,以服務于思科等美國大客戶。位居富士康之后的臺灣代工龍頭,如仁寶、緯創(chuàng)、和碩、英業(yè)達等公司,也都在行動。
“仁寶”重啟了在北越永福的工廠,網通產品一廠即將滿載,生產PC的二廠也將在明年年中投產。一些心急的企業(yè)甚至等不及買地建廠。比如通信設備廠商“啟碁”則直接租下漢達精密的一間廠房,畢竟再晚一兩個月,美國大客戶可能就保不住了。
除了做代工的臺商,不少蘋果產業(yè)鏈上的大陸零件廠也面臨搬遷的壓力,德賽電池的一名主管提到,客戶有七成產品要銷往美國,急著找過來要求在越南生產。立訊精密則表示,必要時公司會將受(關稅)影響的產品繼續(xù)轉移至越南或其他國家。而據富士康計劃,第一臺非中國造iPad明年將在越南誕生。
越南本身并不足為懼,但如果以越南組裝為核心,加上有電子產業(yè)鏈基礎的四小虎,這便會形成一個有實力的零部件供應商,成為中國本土制造業(yè)的巨大威脅。而這個威脅正在醞釀。
2015年,三星投資2880億韓元,在菲律賓拉古納(Laguna)建設MLCC工廠。3年后,菲律賓產能已經超過400億顆/月,占三星電機產能的40%,超過韓國本土一倍。2019年上半年,馬來西亞檳城的外國直接投資猛增了11倍,達到約20億美元,芯片制造商美光科技和iPhone供應商JabilInc等美國公司都在檳城建廠。
連遭受洪水重創(chuàng)的泰國電子產業(yè),也看到了一絲新的希望。2017年,全球最大的硬盤生產商希捷,關閉了自己三大組裝基地之一的中國蘇州工廠,轉而計劃在泰國布局自己一半的產能。
美國政策施壓、韓國砸錢派人,東南亞幾國再次發(fā)起了對電子產業(yè)鏈的爭奪,中國該如何守住西進的成果?
04
改造西部:基建狂魔逆天改命
面對東南亞第三回合的反攻,中國采取的策略是,利用強大的基建能力,深溝高壘,構建起一道防御產業(yè)鏈外遷的城墻。
制造業(yè)的流向,國家間的縱橫捭闔固然是影響因素,但歸根結底還是兩個字:成本。只要成本依舊能拉開與國外的差距,任何外部勢力都不可能逆經濟規(guī)律的讓制造業(yè)外流。
成本歸結起來,有五個最基本的要素:原材料、人力、水電、廠房、以及稅收。
目前,越南人力成本比西部低20%以上,也沒有美國強加的關稅,原材料、廠房、能源、價格也與中國相差無幾。這也是不少產業(yè)鏈愿意追隨蘋果和三星外遷的直接原因。更重要的是,越南也有樣學樣的玩起來各種園區(qū)和保稅區(qū),這讓中國不得不打出新的牌來守住產業(yè)。
這張牌就是,用基建狂魔的傳統(tǒng)藝能,改變西部地區(qū)的要素價格。
第一個要素就是能源。巨型水電站和光伏電站,正在一南一北的改變中國西部能源結構。
2016年,在四川省和云南省交界的金沙江附近,數(shù)百臺翻斗車和重型挖掘機正在絡繹不絕地從附近的山路上趕來。而在這里施工建設的,是世界第二大水電站白鶴灘水電站,該水電站預計在2022年完工,建成后每年發(fā)電量將超過600億度,接近越南全國發(fā)電量的1/3,造價也高達1778億元,相當于越南財政一年1/3的收入。
白鶴灘的準備工程規(guī)模浩大,先需要安置7個縣11萬多庫區(qū)移民,再修上13座大橋和30公里隧道用于交通,整整花了5年時間才處理好了外圍。而水壩里則有16臺50多米高、8000多噸重的百萬千萬巨型發(fā)電機,每一臺重量相當于一座法國埃菲爾鐵塔,也被譽為是水電行業(yè)的“珠穆朗瑪峰”。
在中國西南,長江電力主導的金沙江、華能水電主導的瀾滄江、國投電力和川投能源主導的雅礱江上,14座大型水電站交替開工和竣工。它們的電力,將是三峽發(fā)電量的四倍以上。其中白鶴灘、洛溪渡、烏東德水電站將分別是世界第二、第三、第七大水電站。在2022年以后,中國無疑會包攬全球水電站的冠亞季軍。
與西南水電同期進行的,還有西北的光伏發(fā)電。在過去的十年里,光伏長期被人冠以“騙補”的嘲諷,中國光伏企業(yè)也在殘酷的技術路線選擇中一茬茬的破產,但在2019年,人們終于驚奇的發(fā)現(xiàn),已經有19個省能夠實現(xiàn)光伏發(fā)電成本與煤電打平,并且依舊在以近20%的速度降低成本。
另一張牌,則是用改善交通,降低原材料的運輸成本。具體來說,就是用密密麻麻的高速和高鐵將西部整合成一張不輸東方的交通網,東部的零部件,原材料可以低成本、順暢的輸入到西部的生產基地。
2019年,貴州高速公路通車里程達6453公里,在全國位居第七位,超過江蘇,但這個里程背后,是世界前100名高橋中有47座在貴州。是貴州有超過1400座隧道,讓貴廣高鐵一半都在地下通行。
改變了要素結構以后,西部手中平添了幾張大牌。比如電價的下降,將會增強對高耗電的半導體產業(yè)的吸引力。以臺積電為例,其一年的耗電量130億度,如果每度電便宜1毛錢,每年就能節(jié)省2億美元的電費成本。
這意味著,西部可以成為半導體等高耗能電子制造業(yè)的基地。實際上,去年三星就在西安加碼了100多億美金,用于擴展芯片工廠。像三星這樣零部件廠內遷的產業(yè)并不少,京東方連續(xù)追加資金擴產的成都面板工廠、紫光集團準備投產的重慶存儲芯片基地,都說明第二次西進運動正在悄然進行。
這次,不是單純的組裝廠,而是更有技術含量的零件廠。這也意味著,西部在幾年后,零件原材料和能源上都會顯著低于東南亞,從而抵消掉人力成本上的劣勢。
西進和南下的第三次交手,腳步聲更近了。
05
尾聲
在過去的四十年里,誰能當上世界工廠,除了自身的努力以外,也離不開擁有超大跨國公司的經濟體在背后的布局。
90年代的泰國,能成為“東方底特律”,離不開日本的全力扶植,近10年越南的迅速崛起,離不開越南和韓國隱隱浮現(xiàn)的經濟同盟關系,本質上都是一個有布局能力的工業(yè)國在培訓一個頭號馬仔。
但無論是東南亞金融危機,還是次貸危機中的表現(xiàn),都會發(fā)現(xiàn)這種捆綁式的發(fā)展的隱患:在經濟危機中,大哥一旦收縮自保,砍掉訂單需求和資金支持,小弟就要傷筋斷骨,很容易陷入繁榮衰退恢復的周期中走兩步退一步。這也導致了這些國家工業(yè)化水平總是難以有質的提升。
真正成為制造業(yè)強國,而不是“工廠”,不能只盯著領先國家的產業(yè)轉移,也要有內功:重工業(yè)化能讓本地配套低成本的發(fā)展起來,強大的基建能力能壓低要素水平,本土的超級公司能掌握品牌和需求。這幾點,正是在中國每次和東南亞交手時所練的內功。
第一次交手:東南亞搶到了日本的產業(yè)轉移,但由于基礎工業(yè)發(fā)展水平不高,讓泰國不得不大批進口國外的設備和零件,成本高企。而同一時期,中國大刀闊斧的改革,鋼產量也突破1億噸成為世界第一,基本功在發(fā)展中國家里成為獨一檔的存在。
第二次交手:東南亞想以更低的土地和勞動力要素來爭奪產業(yè)。但中國反應迅速,搶先將產業(yè)內遷。這背后也是中國強大的基建能力,能在兩三年就將中西部荒無人煙的產業(yè)園建成交通、工廠、水電全部配齊的后方產業(yè)基地。
第三次交手:除了早早布局超級工程,降低要素成本以外,全球產業(yè)鏈其實有了更為深刻的變化,那就是中國自己成為了棋手,有了布局能力。尤其對高端制造業(yè)來說,僅僅一個不停電,就能淘汰一大片國家。
四小龍和四小虎的不同命運,根本原因在于,前者在威權政府主導下,誕生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和節(jié)奏進行投資的企業(yè),三星在亞洲金融危機時的反周期產能投資、臺積電在次貸危機期間加大研發(fā)支出、都讓危機變成了機遇,這就是棋手和馬仔的區(qū)別。
中國在消費電子領域,已經誕生了掌握終端需求的品牌、也有了龐大的本地供應鏈,這意味著主動權本身是掌握在中國自己手中,選擇南下或者西進,都只是根據要素價格的選擇。即使南下,也只是一種外溢。幾個西方品牌掌握全球供應鏈布鏈能力,可以決定一個大國工業(yè)化水平的日子,其實已經過去了。
哈佛商學院的教授加里·皮薩諾曾在《制造繁榮:美國為什么需要制造業(yè)復興》中提到:美國人曾經認為,創(chuàng)新和制造是可以分離的,創(chuàng)新是白領在星巴克狂飲咖啡,苦思冥想,是企業(yè)家在午餐時在餐巾紙上勾勒靈感。但事實上,沒有工程師在工廠里對制造工藝苦心孤詣,這些創(chuàng)新都是紙上談兵。
把削切金屬、組裝零件、管理產線等臟活累活轉移出去之后,美國的創(chuàng)新,就只能在東方實現(xiàn)產業(yè)化。當美國試圖讓制造業(yè)回流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足夠的駐場工程師和高素質工人,只能看到威斯康星州的富士康工廠歷經四年落空,波音不得不從麥當勞招聘產線操作員。
一個國家要想保障普通民眾的就業(yè)和生活,就一定不能丟掉制造業(yè)。無論是大洋彼岸的《美國工廠》,還是我們自己拍的《鐵西區(qū)》,都在不斷地拷問我們:降低制造業(yè)成本的努力,我們做得足夠多了嗎?
自然環(huán)境、基礎設施和耕地紅線一直是制約中國西部發(fā)展制造業(yè)的掣肘。但在可見的未來,無論是重金投入的交通網絡,還是水電光伏的超級工程,其根本目的都是不斷降低西部的要素成本,讓制造業(yè)留在中國,讓就業(yè)留在中國,讓有尊嚴的生活留在中國。
那些“制造業(yè)外流能倒逼產業(yè)升級”的鬼話,連信都不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