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沖突的深層根源與新“勢力范圍”之爭
原創(chuàng) 高程 文化縱橫 2022-02-28云阿云智庫•大國博弈
在俄羅斯看來，烏克蘭問題根本不是一個國際問題，而是一個后蘇聯(lián)時代獨聯(lián)體內部的問題；烏克蘭也不完全基于主權國家觀念看待俄羅斯，烏、俄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時期都成一體，但烏克蘭從文明中心到邊緣附庸的地位轉變，也使其文化心理朝著“反俄羅斯”方向發(fā)展。然而，盡管烏克蘭在國際法意義上是一個主權國家，但其至今都沒能成為一個政治上具備主權國家成熟性的行為體。這或許是烏克蘭悲劇的歷史根源。
✪ 高程 | 中國社會科學院
✪ 遲有悔 (編寫) | 文化縱橫新媒體
【導讀】
震驚世界的俄烏沖突，今天終于迎來對談。俄烏談判怎么談、會談什么、能否達到和解止戰(zhàn)的效果，各方都拭目以待。根據(jù)此前的公開表態(tài)，雙方在底線問題上都互不相讓，其中的矛盾癥結，實際上早自烏克蘭問題成為一個問題開始，就已經(jīng)埋下了。俄烏矛盾為何始終解不開？下一步局勢如何發(fā)展？俄烏危機如何影響21世紀的世界秩序想象？《文化縱橫》近日就此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高程研究員。
俄羅斯和烏克蘭為什么相互不服？高程首先揭示了兩個當事國看待彼此的特有思維。俄烏兩國有著特殊的歷史文化淵源，如果僅從規(guī)范的主權國家角度或國際法角度來看，難以穿透這場危機的內在邏輯。在俄羅斯看來，烏克蘭問題根本不是一個國際問題，而是一個后蘇聯(lián)時代獨聯(lián)體內部的問題；烏克蘭也不完全基于主權國家觀念看待俄羅斯，烏、俄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時期都成一體，但烏克蘭從文明中心到邊緣附庸的地位轉變，也使其文化心理朝著“反俄羅斯”方向發(fā)展。然而，盡管烏克蘭在國際法意義上是一個主權國家，但其至今都沒能成為一個政治上具備主權國家成熟性的行為體。這或許是烏克蘭悲劇的歷史根源。
關于下一步的局勢走向，高程認為，俄美之間，或俄羅斯與北約之間，不會爆發(fā)直接軍事沖突；歐洲對俄羅斯的制裁與孤立更多是被動的，俄歐關系陡然緊張，但基本盤尚未遭到根本破壞；而最大的輸家，則是烏克蘭自己。高程也指出，以“勢力范圍”為核心概念的傳統(tǒng)地緣政治范式正出現(xiàn)回歸態(tài)勢。從這個角度分析，就是美國對蘇聯(lián)遏制政策的制定者喬治·凱南，也認為“擴大北約將是整個后冷戰(zhàn)時代美國政策中最致命的錯誤”。歐美陣營批判大國勢力范圍的“政治正確性”，避而不談基于大國實力的地緣邏輯，完全漠視俄羅斯的安全關切，這也是導致俄烏之戰(zhàn)的一個深層根源。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國際觀察”專欄特稿，原題為《俄烏沖突的深層根源與新“勢力范圍”之爭》，僅代表受訪人觀點，特此編發(fā)，供諸君思考。
俄烏沖突的深層根源與新“勢力范圍”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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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事國思維：俄羅斯和烏克蘭為何相互不服？
《文化縱橫》：烏克蘭危機變成今天這個局面，超出很多人的預料�，F(xiàn)有的分析很多，主要偏重于地緣政治、大國關系等分析，此前您的文章《烏克蘭危機陰影下的大國關系》(點擊標題可讀)就有詳細論述。但更多人好奇的是，烏克蘭和俄羅斯走到這一步，雙方到底是怎么想的？普京的電視講話已有大量篇幅論述。對此，您怎么看？如果我們從當事國角度切入，是什么樣的思維邏輯促成了他們的行動？
高程：俄烏兩國存在長期的歷史糾葛。對俄羅斯來說，烏克蘭確實非常特殊。首先，從歷史上看，整個俄羅斯帝國的發(fā)源就在基輔，當時叫基輔羅斯公國，羅斯是俄羅斯，基輔就是烏克蘭。當然，這不是現(xiàn)在的國家烏克蘭，而是以基輔為中心，一直到第聶伯河以西的部分。至于現(xiàn)在烏克蘭的西部，以利沃夫為中心的區(qū)域，原來是波蘭的領土。現(xiàn)在的烏東，也就是第聶伯河以東，包括現(xiàn)在普京宣布承認獨立的兩個州，以及哈爾科夫州、敖德薩州等地區(qū)，歷史上屬于俄羅斯的范圍，大部分是俄語區(qū)，俄族裔占很大的比例。
歷史上，烏克蘭從未形成一個獨立的王國，絕大多數(shù)時期“基輔羅斯”是一體的。俄羅斯與烏克蘭作為兩個獨立民族國家，是后來蘇聯(lián)建立聯(lián)邦的時候，人為制造導致的結果，二者在種族、文化和宗教上幾乎沒有區(qū)別。
其次，從地緣戰(zhàn)略上來說，在俄羅斯的整個戰(zhàn)略思想中，它周邊的國家，特別是前蘇聯(lián)國家，被認為是其最核心的戰(zhàn)略緩沖地帶。當然，按今天的國際關系思維，很多人覺得所謂的戰(zhàn)略緩沖區(qū)不重要，但是在俄羅斯的軍事戰(zhàn)略和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中，這種觀念被視為至關重要。俄羅斯有著對世界秩序的獨特想象：俄羅斯在核心，往外是獨聯(lián)體國家，其中核心的是白、烏、哈，最邊緣的是波羅的海三國，摩爾多瓦、格魯吉亞和中亞其他幾個國家則處于中間，再往外是俄羅斯的其他盟友。
尤其是對于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這兩個東斯拉夫國家，俄羅斯很多時候并不以國際體系中的主權國家視角來看待。之前北約東擴到東歐和波羅的海三國，俄羅斯保持了忍耐，但在俄羅斯看來，北約絕不能擴張到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等核心地帶。從俄羅斯的地緣角度來說，這種對文化和軍事戰(zhàn)略緩沖帶的高度敏感性，是根深蒂固的。
特別是烏東部分，俄羅斯主張，是當年蘇聯(lián)時期俄羅斯饋贈給烏克蘭的。但那時候俄烏是一家，同屬一個主權國家，蘇聯(lián)解體之后，俄羅斯實際上承認烏東地區(qū)（包括克里米亞）屬于烏克蘭，普京和俄羅斯人將其視為給烏克蘭的“嫁妝”。但在俄羅斯的觀念里，承認烏東地區(qū)主權從屬烏克蘭的前提是俄烏一家。而現(xiàn)在烏克蘭倒向西方了，特別是在自2014年烏克蘭危機以來，其政權實際上某種程度上已成為西方的傀儡，這意味著，原來俄羅斯承認烏東地區(qū)主權從屬的前提已經(jīng)不復存在。
所以從俄羅斯的角度看待烏克蘭問題，它根本不認為這是一個國際問題，而更像是一個后蘇聯(lián)時代獨聯(lián)體內部的問題。當年蘇聯(lián)解體時，俄羅斯某種程度上是把獨聯(lián)體國家構想為一個松散的邦聯(lián)，或者介于聯(lián)邦和邦聯(lián)之間性質的同盟。但后來俄羅斯實力衰退，加上北約東擴，這一構想落空了。這是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人的一個心結。所以，從俄羅斯的角度看，它要解決的，其實是前蘇聯(lián)空間內的問題。在俄羅斯的思維里，普京如果能收復故土，那么他在俄羅斯歷史上的地位，將成為僅次于彼得大帝、葉卡捷琳娜二世（或許還有斯大林）的千古一帝。所以，俄烏危機的內在邏輯，如果僅從規(guī)范的主權國家角度或國際法角度切入，很難解釋。俄羅斯對烏克蘭的這些固有觀念和對待方式，與它對前蘇聯(lián)空間之外的其他國家很不一樣。
另一方面，從烏克蘭的角度來說，它也不完全是出于主權國家的理念在看俄羅斯。在基輔羅斯的歷史上，烏克蘭曾是文明中心，羅斯反而比較邊緣，因為當時的羅斯靠近東部，相對更為蠻荒。但羅斯人的擴張性很強，軍事崛起之后，雙方力量對比發(fā)生變化，中心逐漸轉移到了羅斯那邊。所以，與白俄羅斯等傳統(tǒng)的斯拉夫勢力范圍相比，烏克蘭其實并不太服俄羅斯，認為最初它才是基輔羅斯文明發(fā)源的中心。
通俗一點說，烏克蘭覺得跟俄羅斯是孿生兄弟，本來烏克蘭是大哥，后來卻變成小弟，而且在后來的歷史過程中，烏克蘭整個民族的精華被俄羅斯吸收了（俄羅斯歷史上很多精英人物其實都是烏克蘭族裔），以至于一步步成為俄羅斯的附屬。這種文化心態(tài)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烏克蘭從依賴俄羅斯，到后來逐漸變成反俄羅斯先鋒——但這并不是一種成熟的民族國家意義上的獨立自主意識。
事實上，這也是很多前蘇聯(lián)國家的悲劇。烏克蘭之所以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它不是一個政治上具備主權國家成熟性的行為體，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認同觀念——因為烏克蘭幾百年來都不具備民族國家的要素，經(jīng)人為塑造后解體“被”變成一個主權國家，也不過30年光景，實際上缺乏一個主權國家所應具備的民族國家認同和成熟行為模式，表現(xiàn)在行事思維上就是民意的極端性強，極端之間的轉換也很快。一個鮮明的例子是，我們看到今天烏克蘭的反俄情緒高漲，但就在不久前，2014年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前，一項民意調查問及哪個國家最能夠代表未來國際秩序的樣板時，當時壓倒性的民意認為是俄羅斯。
2
局勢前瞻：下一步會發(fā)生哪些連鎖反應？
《文化縱橫》：過去一周，形勢變化極快。據(jù)媒體報道，今天俄烏開始談判。對下一步的局勢發(fā)展，您怎么看？后續(xù)會有哪些連鎖反應？
高程：這次事件，從本質上來說，是俄羅斯對于北約多年東擴的一次劇烈反彈，與此同時，普京也有意修復原蘇聯(lián)空間中俄羅斯的核心利益地帶，特別是親俄族裔占主導或者俄羅斯影響力占主導的周邊地區(qū)。
西方陣營的反應總體來說比較克制。我的基本判斷是：不會爆發(fā)俄羅斯和美國之間或者俄羅斯和北約之間的直接軍事沖突。北約、美國不會為烏克蘭的分裂進行軍事背書，歐洲當然更不會，但歐美肯定會采取更嚴厲的制裁，政治上孤立俄羅斯，經(jīng)濟上壓制俄羅斯。
通過這件事，美國不僅可以遏制俄羅斯，也進一步疏離了俄歐關系�，F(xiàn)在這個效果實際上已經(jīng)達到了，美國完全沒有必要訴諸武力，而且即便是經(jīng)濟制裁，成本主要也是由歐洲承擔，不是由美國承擔。所以在這件事上，美國其實沒有成本，而最大的輸家則是烏克蘭。
歐洲在這個事情上的分歧會加大。在俄羅斯問題上，歐洲其實一直比較分裂，傳統(tǒng)的歐陸國家，比如說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在對俄問題上一直堅持和談。普京宣布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之后，馬克龍還在斡旋。歐洲以法國為首的大國，有戰(zhàn)略自主的意圖，這也是美國不能接受的。當然，歐洲在對俄問題上也有鷹派，比如英國、波蘭、波羅的海三國，這次事件會激起它們的仇俄升級，形成對歐陸大國戰(zhàn)略自主的掣肘�？傮w來說，歐洲對俄羅斯的制裁與孤立，更多是被動的。從中長期看，俄烏關系不會對俄歐關系的基本盤造成特別大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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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局透視：傳統(tǒng)國際關系范式的回歸
《文化縱橫》：您也提到了“緩沖區(qū)”“勢力范圍”等政治話語。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曾提出，“‘勢力范圍’的概念在21世紀沒有立足之地�！泵绹鴧⒆h院桑德斯則以兩百年來的門羅主義作為證據(jù)，指出美國拒不考慮俄羅斯的安全訴求、堅持不接受“勢力范圍”原則是虛偽的。您如何看待圍繞烏克蘭危機的“勢力范圍”之爭？
高程：傳統(tǒng)的地緣政治觀念主要基于19世紀歐洲的大國均勢理論，強調大國以實力原則擁有“勢力范圍”和戰(zhàn)略緩沖地帶，這種國際關系范式在冷戰(zhàn)后一度被認為已經(jīng)過時。蘇聯(lián)解體后，俄羅斯前十幾年極度虛弱，所以在美國作為單級霸主塑造的新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中，除了美國可以在全球擁有聯(lián)盟體系和勢力范圍，其它國家都不具有這樣的能力和國際合法性。
蘇聯(lián)解體后，美國一步步蠶食原蘇聯(lián)的空間和勢力范圍，通過政治滲透和顏色革命，控制俄羅斯周邊獨聯(lián)體國家政權。當俄羅斯還處于實力恢復期時，對美國的進攻性戰(zhàn)略采取了忍耐態(tài)度。但隨著實力恢復，俄羅斯開始質疑美國主導的單邊國際秩序，而且憑借外交獨立和軍事自助，經(jīng)營起周邊勢力范圍，這就突破了除美國之外的大國不得有勢力范圍的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在普京政府和多數(shù)俄羅斯人看來，美國的行為完全漠視俄羅斯的安全關切，和俄羅斯作為地區(qū)大國對周邊勢力范圍的政治訴求，不斷擠壓和削弱俄羅斯的生存發(fā)展空間。當美國和北約的觸角深入俄羅斯地緣安全的中心地帶，俄羅斯絕不允許給美國任何機會，將烏克蘭打造為遏制俄羅斯的軍事橋頭堡。
隨著俄羅斯實力的恢復，中國等新興大國的崛起，地緣政治范式出現(xiàn)回歸態(tài)勢，這是不以美國自由主義建制派精英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由主義民主陣營不肯承認基于大國實力的地緣邏輯，糾結于大國勢力范圍的“政治正確性”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美國與具有軍事自助能力的全球和地區(qū)大國之間的矛盾。
如何理解“勢力范圍”？從進攻性角度來說，可以理解為大國沙文主義的體現(xiàn)，但從防御性角度而言，其實也是大國對自身安全利益的考量�！皠萘Ψ秶辈皇且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與此同時，不能簡單地以手段是否強硬，來判斷一個國家是戰(zhàn)略進攻還是戰(zhàn)略防御。俄羅斯拒絕美國把軍事力量推到自家門口，試圖制造戰(zhàn)略緩沖地帶，就俄美之間而言，這是針對美國壓力的一種戰(zhàn)略防御；而美國跨越大西洋，把軍事力量投送到距離自己十萬八千里的國家門口，由此針對其他大國，這是真正的戰(zhàn)略進攻。
此外，談及地緣政治或者勢力范圍，大多數(shù)人往往局限于大國視角。但實際上，被視為勢力范圍的那些中等國家或小國，也有各自的利益考量，有的甚至可以充分利用翹板作用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比如越南、朝鮮和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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